浪漫，或許是法國人刻進基因的敘事方式，足球也不例外。

1930年的夏天，一支由工人、教師和殖民地士兵組成的足球隊，代表法蘭西參加了首屆世界杯。當球隊首戰1-0戰勝墨西哥的消息傳回國內后，法國民眾紛紛打開自家珍藏多年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同年，隨著國家聯賽的成立，法國足球的職業化也迎來了元年。

從此，職業足球就成了法國社會、歷史、文化的一部分。95年后，當我們零距離觀察法國職業足球的發展時，充分理解了這場屬于法國人的松弛且浪漫的戰斗。

文 / 陳點點

不久前，收到法國職業足球聯盟的邀請，氪體隨中國媒體團一起前往法國，開啟了法蘭西足球之行。在數天的時間里，我們深入一線親歷了法國職業足球在商業、文化、青訓等領域的真實情況。

一些對于法甲和法國足球的刻板印象，也隨著所見所聞，一一消解。

法國人不愛看足球了？

在很多中國球迷的印象中，法甲是五大聯賽里存在感較低的賽事。

一方面因為語言問題，法國足球的很多信息，不能像英超這樣快速、準確地傳達到國內；另一方面，法國足球聯盟對于法甲、法乙俱樂部財政公平健康法案的嚴格執行，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各球隊重金引援的現象，保證了球隊的長期運營，但這也客觀影響了聯賽的影響力和傳播力。

而隨著法甲球隊在歐洲賽場上成績的提升，以及天才球員的大批涌現，法甲聯賽已經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但球迷刻板印象的改變，恐怕還需假以時日。

但從職業賽事的結構來看，法甲和法乙構成的法國職業足球的金字塔尖體系，是一個穩固健康的產業生態。

ECO氪體對話法甲聯盟首席媒體官Martin Aurenche

從大環境來看，足球依舊是法國的第一大運動。2024年的調查顯示53%法國人對足球感興趣，其中26%表示高度關注。2023-2024賽季法甲聯賽場均吸引2.7萬觀眾，累計觀賽超820萬人次。

與此同時，法國足協2022年注冊球員達210萬，涵蓋1.4萬余俱樂部。當然，法國人對于自己家足球的熱愛，并不是羅列數字就可以描繪出來的。

在賽場內外，才是最真實生動的法國足球。

法甲第24輪比賽巴黎對陣里爾的比賽，被安排在了當地時間周六晚9點。初春的巴黎，太陽落山后氣溫驟降，王子公園球場的氣溫逼近0度。平心而論，這并不是一個對現場球迷友好的天氣，以慵懶著稱的巴黎人，能夠填滿48000人的王子公園球場嗎？

事實上，這樣的擔憂純屬多慮。

巴黎圣日耳曼的主場氣氛，比肩任何一個歐洲豪門。在懸掛著Collectif Ultras Paris（巴黎死忠集結地）橫幅的死忠看臺，上萬名球迷組成了一堵黑墻，90分鐘的比賽中唱跳沒有一刻停止。在這堵黑墻中，閃爍著一片片的白色，那是在零度光著膀子露出PSG文身的死忠球迷。

王子公園球場的死忠看臺

作為法甲第一豪門，擁有眾多大牌球星和法國本土才俊的大巴黎能夠場場爆滿，或許并不能說明法甲在本土的號召力，畢竟1300萬人口的巴黎都會區域，僅有PSG這一支法甲俱樂部。

那么在34000人的歐塞爾小鎮，這個與喧鬧繁華的巴黎形成鮮明對比的地方，職業足球又是什么模樣？

關于歐塞爾這支中資俱樂部，我們已經在之前做過了系列報道。過去三個賽季，歐塞爾在法甲和法乙經歷了一降兩升，在職業足球的「天堂與地獄」中都走了一遭。發生在這里的足球故事，也許更能讓我們了解真實的法國足球。

歐塞爾位于法國葡萄酒產區勃艮第地區的夏布利山谷，從中世紀開始，這個小鎮就是法國與歐洲進行葡萄酒貿易中轉的重要紐帶。

1905年，修道院院士阿貝·德尚在這里建立了一支足球隊，成為了居民們日常消遣、社交的重要方式。120年后，阿貝·德尚成為了歐塞爾主場的名字，而球隊也與這座小鎮愈發密不可分。

比賽日當天的阿貝·德尚球場

歐塞爾與斯特拉斯堡的比賽安排在周日下午，僅有34000常住人口的歐塞爾小鎮，街坊鄰里將17000人的阿貝·德尚體育場塞得滿滿當當。

足球在這里，猶如在夏布利山谷發酵的白葡萄酒，成為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溫柔淡雅的滋味。

觀察現場的歐塞爾球迷，在意比賽過程、結果的多是年輕球迷，而大多數家庭和年長一些的球迷，把一場在自家門口的法甲比賽，看成是周末與朋友見面、家庭聚會的一個重要場景。比賽開始前的2個小時，小鎮的人便三三兩兩地前往阿貝·德尚球場，足球和葡萄酒，便是他們數年不變的生活習慣。

無論是巴黎圣日耳曼還是歐塞爾，大豪門或是小球會，足球在當地球迷的心理，都同等地重要。我們對于法國足球的誤解，對于法國職業足球發展不利的擔憂，恐怕有些杞人憂天。

當然，這也許也跟法國人刻在骨子里的驕傲和松弛有關：「我們的東西就是最好的，你們來看看就知道了」。

被「誤解」的足球青訓

「法國人教我的不是踢球，而是怎么用腳踝轉動紅酒瓶塞」。

這句從法國的海外青年球員群體里誕生的名言，藏著外界對法國青訓的誤解——似乎浪漫隨性的法國人，對足球教育也帶著漫不經心的態度。

然而，當我們走進法甲巴黎圣日耳曼、歐塞爾，法乙巴黎FC的青訓學院后，看到的卻是一套近乎嚴苛卻又充滿人文關懷的體系。法國足球青訓的秘密，藏在封閉集訓的紀律、俱樂部全額托底的承諾，以及「足球、文化、社會技能」三位一體的教育哲學中。

巴黎圣日耳曼青訓學院

法國職業俱樂部的青訓體系，一部分采用的是封閉式管理模式。巴黎圣日耳曼的傳播負責人馬蒂厄告訴氪體，以PSG為例，14歲以上的精英梯隊球員需入住距離訓練場僅百米遠的集體宿舍，每天清晨6點半起床，7點早餐后開始訓練。宿舍內禁止使用手機，晚上10點準時熄燈。這種近乎軍事化的管理，與外界對法國人「慵懶」的想象大相徑庭。

「封閉不是禁錮，而是保護。」無獨有偶，以青訓著稱的歐塞爾對球員的管理同樣嚴格。

「球員在青春期需要專注，遠離社交媒體的干擾和街頭誘惑?！惯@種集中管理模式并非法國獨創，但其獨特之處在于對個體差異的尊重。例如，歐塞爾的青訓會根據球員的文化背景進行分配，幾位來自中國的小球員，就會被先安排到獨立的宿舍，讓他們能夠在初期適應法國的生活。

歐塞爾青訓課

顯然，這與我們之前對于英國、德國的青訓更傾向于「走讀」制的青訓模式有所不同。

這次強調差異，不是要爭辯出哪種模式更好或是更合適中國，而是想讓更多人知道，無論是哪種模式，長期堅持且做到極致，便都能有所收獲，選拔出精英人才的同時，保證大部分無法進入職業的球員的分流。

法國職業足球青訓另一方面值得提及的，便是其經濟層面。法國青訓的「托底政策」徹底打破了階級壁壘。

俱樂部承擔所有費用，從食宿、裝備到文化課學費，甚至為貧困家庭提供交通補貼。數據顯示，法甲現役球員中超過40%出身工人或移民家庭，足球成為社會流動的核心通道。這種投入背后是硬性規定：職業俱樂部必須將至少15%的營收投入青訓。

歐塞爾兩位女足球員，作為本次媒體活動的青訓學院「導游」

巴黎圣日耳曼每年為此耗資超2000萬歐元，占營收的18%；而人口僅3.4萬的歐塞爾小鎮，其青訓學院竟配備了與一線隊同等級別的視頻分析系統，年均投入占比也超過15%。

若論成本結構，法國青訓堪稱「奢侈」。據氪體了解，歐塞爾對于一名青訓球員的年均投入，約為6萬歐元。但這筆錢被法國人視為長期投資——根據統計，法甲俱樂部每年通過出售青訓球員獲利超3億歐元。

為了維系這一生態，法國足協設立「青訓補償金」制度：若球員未來轉會，培養他的俱樂部可獲得最高5%的轉會分成。雷恩俱樂部便是其中的典范，其青訓營收占比從2015年的12%躍升至2024年的35%，登貝萊、卡馬文加等球星的誕生讓青訓成為財政支柱。

此次法國之行在青訓方面的觸動，來自于其對非足球技能的執著。在工作日下午，巴黎圣日耳曼的年輕球員會集體在學院接受與日常法國中學一樣的教育課程。

「如果期末文化課不及格，會被暫停訓練，」PSG俱樂部告訴氪體：「我們培養的是球員，而不是只會踢球的機器?！箽W塞爾方面，俱樂部則長期與胸前廣告贊助商教育培訓機構ACADOMIA合作，保證文化課的質量。

當然，體系并非完美。封閉管理讓部分球員與家庭疏遠，高強度競爭導致職業足球的淘汰率高達95%。在法國人眼中，青訓不是流水線，而是一場關于「人」的投資。

俱樂部用資金澆灌的不僅是足球技能，更是完整的人格。因此，無論是PSG、歐塞爾和巴黎FC，都會在青年球員培養過程中幾位看重他們社會技能的培訓。

根據氪體的了解，這些課程大到運動科學、運動訓練學培訓、社交職場培訓、心理健康培訓、犯罪行為預防等，小到如何去銀行開戶。這些人才培養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不同水平的球員，都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個體。

足球，社會的縮影

最后，我們再聊聊親歷的法國足球與社會的關系。

社會責任滲透在法國足球的毛細血管中。據了解，雷恩俱樂部將比賽日收入的一部分用于資助貧困地區的足球設施建設，而里昂則與當地學校合作，為貧困學生提供免費門票與課后足球培訓。

更深遠的影響來自青訓體系——如前所述，俱樂部全額承擔青訓費用，使得工人家庭的孩子無需因經濟壓力放棄夢想。

足球與資本的互動在法國呈現出獨特的樣態。2023年，巴黎FC俱樂部被LVMH集團掌門人伯納德·阿諾德的家族收購，盡管這一動作被明確強調為家族的個人投資，而非企業戰略的延伸，但LVMH與紅牛的強強聯手，也不免引發球迷和媒體的諸多想象。

阿諾德家族通過私人資本介入足球，意在延續其長期支持藝術與體育的傳統。俱樂部管理層多次表示，這一收購的核心目標是「扎根社區，放大足球的文化價值」，而非追求短期商業回報。

為此，家族計劃以巴黎FC為平臺，推動青少年體育教育與社區文化建設，例如資助本地藝術項目、翻新社區球場等。盡管外界曾猜測LVMH集團資源可能介入俱樂部運營，但家族始終與企業的商業版圖保持距離。

這種謹慎的邊界感源于法國足球對自身身份的堅持。即便在資本涌入的浪潮中，俱樂部依然將社區歸屬視為生命線。

巴黎FC CEO奧萊克西·德塞茲告訴氪體，「我們拒絕將球隊符號化。家族的投入是為了讓足球更貼近普通人，而不是制造浮華的景觀。」為此，俱樂部將部分營收定向用于社區公共福利，例如為移民家庭提供免費觀賽名額、組織退役球員參與社區服務等。

巴黎FC俱樂部CEO奧萊克西·德塞茲

這些舉措與阿諾德家族低調的理念一脈相承——他們更傾向于隱于幕后，讓足球本身成為連接不同階層、族裔的紐帶。

縱觀法國足球的百年歷程，它從未與社會議題割裂。從移民后裔的逆襲到環保理念的踐行，從階級壁壘的打破到文化認同的重塑，足球既是變革的參與者，也是時代的記錄者。

當阿貝·德尚球場的燈光照亮勃艮第的夜空，當巴黎FC的年輕球員在奧利街頭與孩子們踢一場沒有裁判的友誼賽，法國人用行動證明：足球的終極意義，不在于勝負，而在于如何讓一個分裂的世界，在90分鐘里找到共同的心跳。